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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老家里的工廂房里，靜靜地“躺”著一把曲轅木犁，它久經(jīng)風(fēng)霜，加之風(fēng)吹日曬，出現(xiàn)了許多密密的細縫，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機。唯有布滿歲月包漿的犁把，摸上去觸感依然細膩柔潤，就像時光里的舊事，不一定時時翻起，但只要啟封，就會無數(shù)遍泛開滋養(yǎng)人心的漣漪。

看到這張老木犁，我就想起無數(shù)溫馨的過往。

布谷飛飛勸早耕，春鋤撲撲趁初晴。每年春回大地，萬物復(fù)蘇，蓄勢待發(fā)的曠野到處充滿著新生的喜悅和希望，而此時，父親最記掛于心的事，莫過于家里的土地，該犁了！

父親是種莊稼的老把式，也是村里公認的犁地行家，他深諳春耕春種之道。他常說，春天深耕一寸土，秋天多收萬石谷！一位農(nóng)民駕馭不了犁，就算不上合格的農(nóng)民；一戶農(nóng)家如果沒有犁，就夠不上標準的農(nóng)家；一塊土地，如果沒有犁的翻耕，就長不出好莊稼。同樣是一塊地，父親犁出來，透氣性好，透水性也好，玉米、麥子長得最好。

在我童年的記憶中，驚蟄過后，父親便將休眠了一冬的曲轅木犁和耙拿到院子當中，用油布仔細地擦拭著厚厚的一層灰塵，犁鏵被擦得锃亮，光芒四射。接著，父親又拿起斧頭，小心翼翼地敲打著犁頭、犁耳及犁上的附件，聲音不大卻清脆悅耳，仿佛要將歇了一冬的農(nóng)具喚醒，隨時準備好去春耕的戰(zhàn)場上沖鋒陷陣。

春耕播種，父親一大早叫醒我。我揉揉惺忪的睡眼，穿好衣服就去牛圈吆喝牛。我學(xué)著父親的樣子在空中揚鞭，“啪”的一聲脆響，黃牛擠著出圈，去門外水槽喝水。

母親早已備好水槽里的調(diào)料，麥麩、鹽水被牛舔個干凈，還不肯離去。我牽著黃牛，提上牛軛頭用具，母親收拾好昨夜里備好的玉米種子和大豆，父親扛起木犁，我們出發(fā)了。

晨光里或斜陽下，父親卷起褲腳，弓著腰，一手扶著犁頭，一手牽著撇牛繩。耕牛聽著行進的指令聲，邁開四蹄鉚足力氣往前走，锃亮的犁鏵經(jīng)過之處，翻開的泥土像一層層黝黑的波浪，如聰慧的女人走過的一道道針線，整齊優(yōu)美、藝術(shù)別致、深淺得當、粗細勻稱，像藝術(shù)家篆刻的精美詩行。

看父親犁地，會聯(lián)想許多東西?？傆X得他趕的不僅是犁，耙平的不僅是黃土地，還有生活，坎坷的路，坎坷的人生。

我學(xué)耕時，父親告訴我，木犁像牛一樣，對人忠實。犁鏵入土很鋒利，但其刃口很鈍，對人構(gòu)不成半點威脅。犁地馴牛要直行；犁鏵深入土層，牛要用力慢行；人扶犁用力要均勻，行距深淺才適宜；地頭角邊，人使勁拉犁騰空，牛才知調(diào)頭轉(zhuǎn)彎抹角。人、犁、牛一鼓作氣用力，才能使翻耕的土地溝梁分明、深淺一致、平整和諧。

一遍又一遍，一年又一年，父親耕翻了一茬又一茬土地，撒上一粒又一粒種子，收獲一季又一季的莊稼。父親犁出晨曦中的鳥鳴，犁出夕陽下的炊煙。

父親把日子犁成希望，用犁鏵一層一層削著日月，耕耘季節(jié)更替，將消瘦的土地喂養(yǎng)肥厚，將自己矯健的身姿犁得消瘦，將自己壓縮成黃土地上彎曲的形狀，卻將我和哥哥筆直地舉過胸膛，一個個送向遠方眺望世界！

我翻過故鄉(xiāng)的溝坎，踏過父親耕犁過的黃土地，聞聲老黃牛咀嚼過的春秋，窄窄的田埂上，長滿斑駁的記憶，麥田里的老故事，在一茬又一茬的耕翻中結(jié)滿了殼！

如今，我沒有子承父業(yè)，但我愿把手中的筆當作犁，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在文字的田壟間努力耕耘，但即使用盡心血種下成筐成筐的方塊字，卻長不出幾粒飽滿的詩句，而不再年輕的身板被歲月銹蝕，變得比一支筆更消瘦，頭發(fā)日漸稀疏。

我問父親原因，父親說寫作如同耕田，需要有毅力，勤奮，想種出好莊稼，要反復(fù)耕犁耙平，排除雜草，隱去拖延、懶惰，要長年累月堅持，要下真功夫。沒有真心實意地付出就不會有回報。父親沒上過一天學(xué)，但簡單的話卻很有意味。勤勞、樸實、善良的父親總是用自己的行動來教育我們。

歲月如梭，如今父親老了，父親的木犁也老了。父親長年的勞作使他的身軀佝僂，就像一架犁的樣子。鐵牛取代耕牛，用牛犁地的景象很少看見了，只是父親還不舍得離開那片耕種了幾十年的土地，寧愿在蕭瑟的老屋中枯守著一份孤寂。

父親的一生，都在與木犁打交道。對于父親來說，木犁是他一生的信仰，木犁凝結(jié)了他對于土地最深沉的愛，也是地方農(nóng)耕文化的具體體現(xiàn)。木犁曾經(jīng)掩映著中華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史，發(fā)展史，追著小康之路往前行，木犁所承載的歷史與時代將會永遠留存，也會鐫刻在鄉(xiāng)民及其后代的鄉(xiāng)愁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