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是普通的農(nóng)村婦女，沒進過學(xué)堂，做姑娘時去過幾次夜校，零星學(xué)會幾個字。然后“生兒養(yǎng)女一輩子，柴米油鹽半輩子”，沒有能力也沒有時間捧起書來讀，但是我清楚的知道，能夠讀書，是母親習(xí)慣性的不說出來的愿望，是母親或已遺忘、但一經(jīng)提起又會略帶羞澀、略帶期盼又摻雜著無奈的向往。教母親識字成了我多年來一直揮之不去的愿望。
記得有一次她收拾我的書本，無意間看到作文本上老師的大段評語和90分，于是她翻到篇首，看了半天，最后拿到我跟前，一個一個指著說：這是紅、這是國、這是農(nóng)、這是......家？——對不對？我說“對對對，你怎么認識的？”，她輕聲說：我也能認幾個字。當(dāng)時我有種驚喜的感覺，但是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心中卻是五味雜陳。她認得的那幾個字，我想，短短的幾天夜校，是來不及教的。
有一段時間，母親迷上了韓劇，什么內(nèi)容我不知道，但看她和父親搶臺時果決的態(tài)度，我就好奇的問她，我說媽，韓國電視劇演的啥讓你這么愛看？她說，演的都是家里的事情，孩子都聽話，在家里也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，大人卻有點潑煩，和我們一樣凈操孩子的心，吵啊嚷啊的，一天不得清閑。人家的演員也好，看著心里舒服。哪像演打仗的電視，一個個摸的泥豬似地，有啥好看，你爸還愛看的很，一看到李云龍就再不換臺了，演廣告也不換，睡一覺醒來還是李云龍。我嘿嘿一笑，不置可否。后來在一本雜志上，我了解到韓劇流行的原因，它是將尊老愛幼、恭敬謙卑等儒家文化所主導(dǎo)的東方文化完美的展現(xiàn)了出來，而且制作精良，畫面唯美。我想，打動母親的，就是家庭倫理道德觀在屏幕上的再現(xiàn)和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消弭。她曾不止一次的感嘆過，現(xiàn)在有些人啊......
母親看韓劇時，是相當(dāng)溫和的，但從小到大，她對我們兄妹四個，卻是相當(dāng)嚴苛。死乞白賴要挨打、嘴饞手賤要挨打、學(xué)說臟話要挨打、流里流氣要挨打、看人吵架要挨打、叫不到飯桌上要挨打、懶惰要挨打、撒謊要挨打、玩撲克要挨打、看賭博要挨打，以至于我的屁股總是每隔一段時間，就會被她強力的彈彈灰。她也不準我們要零花錢、說最見不得手浪的人；不準我們結(jié)一幫狐朋狗友、整天不著家，說最見不得一幫人嘻嘻哈哈過去又嘻嘻哈哈過來，還有好多不準，還有好多“最見不得”，都是我一時無法理解，卻又不敢逆著來的，想想這樣的童年和少年，真是一段倍受壓迫的辛酸史啊。只是后來，當(dāng)我讀了一些書后，才明白原來母親一直是對的。而現(xiàn)在，她已不再堅持那幾個不準，我由衷的說，這也是對的。
一直以來，我都不認為母親是個文盲。遺憾的是，從生活這本無字書里，她只能得到一些正確的結(jié)論來做辛苦的堅持，卻無法領(lǐng)略文字里所包含的奇妙與燦爛，無法享受到捧讀的安謐與快意。這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。前些天看到一個殘酷的數(shù)字，說我們這些在異地討生活的人，從現(xiàn)在算起，真正能陪在父母身邊的時間，樂觀估計也就不到兩年。這個數(shù)字，看得我觸目驚心。我不能想象，我們不在身邊的幾十年，他們怎么度過。父親也許還能練幾筆字寫些打油詩消遣，母親呢，父親又不會教她認字，她也不喜歡鉆在婦女堆里說長道短，養(yǎng)個花花草草小貓小狗什么的，連她也說過，終究沒多大意思。那這以后漫長的老年生活，她豈能擺脫孤單和空落？于是教母親識字這件事，就變得非常急迫、非常重要。做不到的話，就不是遺憾，而是不可饒恕的錯誤。
這樣的錯誤，我怎么能讓它發(fā)生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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