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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山,慕名久矣。
古有《山海經(jīng)》曰:太華之山,削成而四方,其高五千仞,其廣十里。朝陽落雁蓮花三峰鼎峙而立虎踞龍盤,勢飛白云外影倒黃河里,云臺玉女二峰相輔于側(cè),三十六小峰羅列于前,森森然西京王氣之所系?!妒酚洝份d黃帝、堯、舜華山巡游事跡,其后文獻中有秦皇漢武各代帝王進行祭祀活動的記錄。文人吟詩作賦、學者開館授徒,道士修行布道,武人煮酒論劍——一時多少豪杰。既有“劈山救母”、“吹簫引鳳”等神話傳說,又有“智取華山”的歷史事實。巍巍華山屹立千年,民族的眷戀薪火相傳。那么,我想,除了險峻峭拔,華山一定還有別的東西,天長地久的吸引著人們的目光。
于是,造訪華山。夜十一點,從玉泉院出發(fā)。陳摶還在酣睡,山嶺也隱入夜色中,唯有火車輪撞擊軌道的聲音,依稀合上了心中的節(jié)拍,漫漫長路,高歌猛進。
山道看似隨意的兩拐,就把街市擋在山門外。行不足百步,已覺置身蒼莽。深澗危崖枯木亂石,俠客劍舞其上,星輝映寒光?風吟蕭蕭水流潺潺,文豪秀口一吐,春秋入華章。月影婆娑,山勢看不真切,卻更覺拔地而起的氣勢,直入云霄的決絕。大星藏于山脊之后,石階伸入天幕之中......要有一口豪氣,誓與華山見高低。
半山一泓清泉,在石縫里潺潺,喜極。掬而渴飲,心曠神怡,若能洗濯一番,未嘗不可羽化登仙,扶搖九萬里。無奈時間倉促,太陽已浴畢咸池待上扶桑,石階悄無聲息仍在天上,我等要看到日出,唯有不遺余力艱苦攀爬。到得紀念碑時,眼前忽然開闊,左一望是北峰,右一望,東峰與夜色交織,不辨其幾多高也。悲而坐地,取熱水飲三杯,鍋盔雞腿但凡有些吃的只顧將來,咔嚓咔嚓。吃的盡興,時間卻耽擱不少,眼見一撥撥男女超前而去,憤而起身??v余萬千石階,也要一氣碾過。
朝陽臺下人如鳥雀,嘰嘰喳喳者有之,縮頭假寐者有之,瓜子博士亦有之,我便繼續(xù)向前,尋到一背風處,棉衣絨褲加身,臥聽松濤陣陣。時候尚早,不如暖暖一覺。翻身,從東峰頂哧溜滑下,飄搖,身輕如燕,墜落,迅疾如鷹。風吹裂眼角氣堵嚴口鼻,山石鐵鏈斷枝濃霧還有誰的浪笑,都化作刀槍刮掉耳廓望后飛去,耳中一片轟鳴。胸膛好似蜂窩,虛軟輕浮,風要再來它一定化成灰,我大恐懼!身體卻還在疾速下墜,喊叫踢踏統(tǒng)統(tǒng)不管用,就要撞向澗底了——卻猛然雙目圓睜。噢,原來是夢。黎明寧靜,我躺在堅實的東峰頂。東天已經(jīng)泛藍,極高極淡,清亮如冰川。翻腕一看,七點零二,便收拾冷汗放松肌骨,太陽還未露頭。七點零五,天空出現(xiàn)一層如霧如紗的暗橙色,向西向北也向中天輕輕漫過來,光芒甚微,卻拉近了人與藍天的距離。而在它發(fā)源的地方,已是緋紅一片。我端立崖邊,手扶鐵鏈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用來尋找溫暖和光明。眼見得紅云吸收了眼角的夜露,眼見得一彎如眉金邊點亮了瞳仁,眼見得一輪紅日懸在半空,像誰脖項間的吊墜?慢慢化一滴熱淚。山巒靜悄悄的顯出朦朧的背影,面向紅日,它們也追思嗎?然而紅日不等待,早已將金光、白光遍灑人間,晶晶然如鏡之新開,冷光乍出于匣也。錯愕之余,精神為之一振。我明白了山巒并未追思,它們翹首只為期盼。你看吧,天空亮堂,山石閃光,青松綠濤濤,多么愉快的開始。
回首再看華山,驚嘆。一時無言,且放白鹿青崖間,朝陽、落雁、蓮花,三峰盡游遍。萬千石階若等閑,笑飲一泓清泉。然,游過才覺:千尺幢百尺峽,走不出勇敢;鷂子翻身,觸不到云天;長空棧道,并不算天險;華山之巔,也不能給人征服的快感。且行且疑,險峻峭拔的華山,竟以何誦傳千古。且疑且行,駐足觀望,以殘存的力量,回應(yīng)所有向往。終于,從斷無人跡的懸崖上,從剛勁挺拔的松林里,從堅硬無比的花崗巖石窩中,我看到孤傲冷峻的臉,看到真正的華山。怎么形容?唯有一個“絕”字。首先是決絕,決絕的保持本性所賦予的姿態(tài),風霜雷電不改其面,可曾聽聞風雨不動安如山?這山,一定是華山。第二絕是拒絕,華山拒絕了我的親近。不是華山目中無人,是我不能解華山風骨。石階本應(yīng)隨心過,清泉最宜靜飲之。我卻豪言斗天階歌聲振林樾,與華山的期盼相去甚遠,華山焉能不拒絕。還有一絕,絕望。即使游人塞滿路,也沒有一串足音能合上它的律動,這是山的絕望;即使我撫摸過每一個石階,我也還不懂它眼中的世界,這是我的絕望。絕望之后,可有安詳?山在那里,已是惠風和暢。
高屋建瓴的古人們,華山以何與你們同樂?無言屹立的華山,古人以何與你同樂?